忆“牛棚”

 

“文革”中把有问题的人统称为“牛鬼蛇神”,所以把这类人集中“改造”的地方称为“牛棚”。

在“文革”中,由于我对“副统帅”和“旗手”说了两句不敬之语,被授予“现行反革命”的“高级职称”,并实行了“群众专政”。

所谓“群众专政”,就是把我一个人关在一间房间里。每天去食堂吃饭,必须在胸前挂上写有自己“高级职称”的木牌(大约是400 mm X 600 mm)。在领袖的像前“请罪”后,方可摘下牌子就餐(一些宗教至今还保持着饭前祈祷的传统)。除了写交待材料外,我每天必须负责打扫厕所和喂猪(食堂养的猪)。比较麻烦的是接受批斗,因为我必须马上回答各种质问,不过无论我如何“抢答”,“评委”们都是不会给分的,结果还是“不老实”、“反动透顶”。有时我还要忍受“单独拷问”,就是被人打一顿。我真正尝到过所谓“打翻在地,再踏上一只脚”的滋味,之后很多年里我的面颊仍有痉挛的遗症。

可能是怕“单独看管”会出意外,终于把我送进了“牛棚”。对我来说,进入“牛棚”比单独看管要强多了。不仅个人安全得到了保障;而且还得到一次学习机会。

我们的“牛棚”里关的“牛”,主要是老教授(所谓反动学术权威)和老干部(所谓走资派、叛徒、特务)。我是他们中唯一的小字辈,算是一头小牛犊吧。

刚进“牛棚”时,我感到很不平衡。在“文革”中,当时盛行“血统论”。出身好的人,尾巴翘到天上去;出身不好的,只能夹着尾巴做人。我虽然当上了“反革命”,但仍然自以为出身好,是革命后代犯了错误,与“老牛”们不同!

我被分配到一个老教授的小组里。由于我自以为是“自来红”,所以很不服管。管教人员批评我,我不吭气;但那个当组长的“老牛”也管我,我就火了:“你算什么?!也敢管我!”小组长也是位老教授,运动一开始就被揪出来了,因为他的爷爷是清朝的中堂大人——李鸿章。于是,他一管我,我就拉长声音说:“慈禧听政——,鸿章卖国——。”把他气得够呛,说话都哆嗦起来。现在想起来,蛮对不住这位老人的。

在组里,我比较喜欢王教授和于教授。王教授是留德的,他说在德国学习时,正值法西斯开始得势。一次一个德国青年欺负他,拔出刀子。王教授血气方刚,与对方拼起来。结果两个人都挂了彩,但他为中国人争了口气。他平日像父亲一样照顾我,问寒问暖,还时时劝我不要动怒,要忍耐,一边说还一边偷偷向我摆摆手。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,他对我的关照和他讲的打架的故事,都是真的。

于教授年纪更大些,我进“牛棚”时他已经有66岁了。我对他说,我是你的三分之一:22岁。于教授不像王教授那样总让我消气,而是给我打气:“要坚持住!胜利属于我们!”开始我不太明白,他指的胜利是什么,后来我体会到,他对“文革”及“得势者”也不满。他是老教授中少有的老党员,爱摆老资格,所以和其他教授“不和群”。但他对我很好,时常偷偷跟我说几句话,鼓励我。我们之间甚至约定一些英文暗语和手势,相互传达一些信息。开始我对他存有一些戒心,怕他“出卖”我,后来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。如果说王教授在心灵上给了我安慰,那么于教授则在信念上给了我力量。

现在这些老人都已不在了,我甚至没能为他们送行。但他们在那样的环境中冒着风险而给予我的帮助和关怀,完全是无私的、不期回报的,使我对人生有了更深的感悟,这是我在“牛棚”外领会不到的。从“牛棚”“毕业”后,我的“自来红”优越感少多了,我知道一切只能从零开始,从自己的脚下开始。

“牛棚”还允许我进行系统的理论学习,这是我事先没想到的。我从马、恩、列、斯、毛和艾思奇的著作中,较系统地学习了哲学、政治经济学和科学共产主义理论知识。我还作了学习笔记,在走出“牛棚”后的三十多年里,我一直没有再翻阅过它们,已经记不起当年写了些什么。

最近我翻阅了这几本笔记,发现在“牛棚”里我竟然已经研究了商品经济的必要性和弊病、生产力问题、私有制的历史作用、为什么现代资本主义能够缓解阶级矛盾、没有出现社会革命等问题。我甚至还很认真地探讨了外星生命的存在问题,并断言:即使存在,他们的智慧也不会超过地球人类。

看到这些,我不禁在问自己:我在那种失去人身自由、经常接受批斗的环境下,为什么会比今天肯于学习?为何在精神上比今天还要充实?还要有信仰?

在“牛棚”里,我甚至还偷偷地读了一本捡来的英文小说。这使我得以重温自己的专业,为今后的出路打了些基础。

我从来没有埋怨过“文革”,也没有埋怨过“牛棚”。当“副统帅”折戟沉沙时,当“四人帮”走上被告席时,我并没有比别人有更多兴奋,似乎我感到这个结局是自然要到来的。为了这个结局,我和多少人一样,曾付出了代价。但付出这代价是值得的,它可以给下一代换来些平静和教益。

然而,我所学到的东西,却是下一代难以体验到的。有人讲,磨难也是一种财富。“牛棚”也留给我一笔精神财富,让我终生受用不尽。对我个人来说,这段被人诅咒的历史并不是完全没有价值的。

 

告别“牛棚”、解甲归田

2002514